寒窗不知霜

人类进化什么时候带我一个

【百年孤独|奥赫】 记忆碎片

从奥雷里亚诺出生开始,他就注定无法拥有完整的记忆。毕竟那没有什么意义。

他是在马孔多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人世时大睁着双眼,毫无恐惧地观察人们的脸庞,看着棕榈叶铺成的屋顶。


五岁的那年,他在吉卜赛人深沉的管风琴声中看到了最幽暗的想象地域,窗前金属的反光中,他肆无忌惮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好像预知了什么。


接着是那个午后,多年以后再面对行刑队时,奥雷里亚诺上校将会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在那一刻十分清晰。当他把手放在箱子中巨大的透明物体上时,被吓了一跳,叫了起来:

“它在烧。”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沉浸在这个奇迹当中忘却了一切,而奥雷里亚诺却被那无数的针芒和破碎的光线组成的彩色星辰所包围。

从那一刻起,他过往的记忆被切成了碎片。


那个遗弃的实验室是他的全部,沉默寡言孤独入骨的他疯狂地探索着金银器工艺,正当失眠症悄无声息地靠近马孔多时,沉默许久的他说出了预言:

“有人要来了。”


然而红色和蓝色的选票让他感到可笑,正如房屋被漆成白色或着蓝色的争论一般。他与儿时的玩伴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一起谈论菜刀事件,赫里内勒多问了他的立场,他没有犹豫地回答道:

“如果一定要当什么,我当自由派。因为保守党净是一些骗子。”

赫里内勒多只是笑笑,什么都没有说。


在日后的战争中,赫里内勒上校多是奥雷里亚诺上校最忠实的战友,也是唯一一个陪伴他到最后失败时刻的人。

再次回到马孔多,面对那些百般谩骂士兵的人群,他们蓬头垢面,面露困惑,但没有丝毫悲伤。


“奥雷里亚诺上校已经被判处死刑。”


奥雷里亚诺背靠着墙,狂热地诅骂自己的无能,枪口瞄准他时,他好奇地颤抖着睁开了眼,准备迎接子弹白热的轨迹,只是在晨曦的银白光芒中,他清晰地看到了赫里内勒多上校。

他如往常一般在擦拭着枪托,抬头用那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奥雷里亚诺。


“奥雷里亚诺,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


“浑蛋,愚蠢的问题。”他在心里面骂道。


枪声没有如预期般地到来,却带来了一场新的战争。

当罗格·卡尔尼塞罗上校将政府威胁的电报呈现在他面前,他只是高兴地喊道:

“太好了!我们马孔多有电报了!”


三个月后,他胜利地进入马孔多,在通向大泽区的路上接受的第一个拥抱便来自赫里内勒多上校。


多年以后,那个人在他的记忆里被撕成了碎片散落各处,变得模糊虚浮再也无法拼接,只是有那么一瞬,不知道从哪里浮现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远离了那个徒劳战争中的惊涛骇浪,把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写作诗行,赫里内勒多安静地看着他,这让奥雷里亚诺的想法变得格外清晰,他问出了那个问题:

“告诉我,老兄,你打仗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为了伟大的自由党呗。”

“我呢,我现在刚发现我打仗是为了自尊。”

“这可不好。”


奥雷里亚诺上校对他的警觉感到可笑,他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加上了一句:

“比你强,你是为了一样对谁都没用的东西打仗。”



赫里内勒多上校笑着看着他,薰衣草的香味连同他整个人都变得虚幻又无处不在:在荒凉黑暗的战场上,在帐篷里被微光照到的一瞬,在猩红的百合与金色蝾螈肆虐的梦境中,在秋海棠开满的长廊里。

那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清晰,它们尚还完整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奥雷里亚诺感觉到心脏有一丝的颤抖,多年以后他将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对准那里开枪。他对赫里内勒多说道:

“太晚了,你走吧。”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第一个感到战争的虚无,他以往总能在电报中听到奥雷里亚诺尚还亲切的口吻,时刻确认所处的位置并预见未来走向。可随着战火绵延,他的形象越来越黯淡,逐渐消失在一个虚幻的世界,汇集组合的词语逐渐失去意义,赫里内勒多惶恐不安,仿佛觉得自己在和另一个世界的人说话。


直到那一次例行公事的谈话,赫里内勒多的眼前是荒凉的街道,水滴凝结在巴旦杏树上摇摇欲坠,秋海棠在雨中受尽折磨,孤独的气息扼住他的咽喉,他盯着线路上那些陌生的电码,悲伤地敲下了发报健:

“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



奥雷里亚诺上校陶醉于凯旋的荣光、不可思议的频频得胜、濒临声名显赫的深渊,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他身旁的三米以内。赫里内勒多盯着副关们用粉笔画出的可笑圆圈,悲哀地看着奥雷里亚诺。

“留神你的心,你正在活活腐烂。”


他文质彬彬却又苍白无力的样子让奥雷里亚诺愤怒,过往的回忆如万箭般直刺他的胸膛,屋外清晰的雨声回响在耳边,他望着他昔日的战友、最亲近的朋友、最可靠的帮手说道:

“离我远点,赫里内勒多。”


在废弃多年的小作坊里,奥雷里亚诺疯狂地打造着小金鱼,他无视家里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现实与回忆巨大的冲击没有让他有丝毫动摇;他烧毁了一切与自己有关的物件,企图不声不响地消失;他对乌尔苏拉的苍老和阿玛兰妲的陌生没有过多感情。在仪式中,唯一一张本可以流传后世的照片,却被迫在显影前毁掉了底板。


他亲手把这些回忆给撕碎,他坚信自己不会后悔。


“重要的是,从今往后我们只为权利而战。”在闷热的客厅中,在覆着如裹尸布般白床单的自动钢琴旁,奥雷里亚诺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抱歉上校,这是背叛”赫里内勒多上校轻声说道。


奥雷里亚诺在半空中停下了蘸了墨水的笔,他看着赫里内勒多,那个眼神坚定且毫不退缩,仿佛他们下一秒还会并肩作战,但是奥雷里亚诺此刻却将全部威权压在了他身上。

“交出你的武器。”他命令道。


赫里内勒多上校将以叛国罪被处死,奥雷里亚诺对一切求情置若罔闻。他苦苦挣扎了数小时,试图抓裂自己孤独的硬壳,他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了这么久,早已忘记了纯真的可贵。他很痛苦,很焦灼,在所有记忆扭曲的空隙中,他捡起了一块碎片:


“奥雷里亚诺,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


离行刑前还有一个小时,他来到牢房。

“闹剧结束了,老兄,”他对赫里内勒多说,“我们离开这,不然蚊子会先把你枪毙的。”

“不,奥雷里亚诺,我死也不愿意看到你变成一个屠夫的。”

“不会的,穿上鞋,帮我结束这场狗屁战争。”


奥雷里亚诺终于能为自己的自由而战,而不再为抽象的概念,赫里内勒多上校一如既往地坚定忠诚,他们最终赢得了一场比胜利更艰难、更血腥、代价更高的失败。


子弹的轨迹完美无缺,穿过奥雷里亚诺的胸膛,而医生将一根浸过碘酒的丝带从他胸前塞进又从背后拉出,骄傲地宣布这是他平生的杰作。自杀未遂让他回复了失去的荣誉,络绎不绝上门来颂扬他的人就像白蚁一样密密麻麻,让奥雷里亚诺感到恶心。


赫里内勒多上校是最后一个来的人,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奥雷里亚诺,想起了在他们儿时,奥雷里亚诺最天真好奇的眼神,而现在,那双眼睛里浸泡着污浊。赫里内勒多皱了皱眉,平静地说了一句:


“你在毁灭自己,奥雷里亚诺。”


美国佬带着香蕉公司来到了马孔多,那些暴徒的行径结束了奥雷里亚诺的赎罪心理。在那个星期里,在沿海各地,他的十七个儿子全部被暗杀,额间的灰烬十字闪着血光。他迷失在了一个陌生的家中,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勾起他的感情,他的头发灰白,双眼如火炭,他清晰地感受到记忆的褪色,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的预感。

那个预感让他陡然间重获了力量,他四处东奔西走,只为了凑齐金钱发动一场最全面的战争


赫里内勒多上校瘫痪在摇椅上,他曾经多过三次暗杀,五次受伤大难不死,身经百战却安然无恙,可他却败给了无尽的等待与孤独。他最后一次看到奥雷里亚诺,只见他激动地邀请自己与他再发动一场熟悉决战,彻底铲除外国入侵者扶植的腐败可耻的政府,赫里内勒多看着他,因同情而颤抖了起来,还有无尽的悲伤。


“奥雷里亚诺,我知道你很老了,可现在才明白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还要老得多。”


奥雷里亚诺仿佛在那一瞬才注意到赫里内勒多的苍老无力,活在他记忆里的依旧是那个文质彬彬却骁勇善战的旧日形象,原来一直不愿意活在真正的现实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此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一天天愈加冷酷,他紧紧封闭起自己的内心,家人最后也权当他已不在世了,因为他不再有人性的展露。他无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腐烂的棕榈棚下的言语。他游荡在家的各处,没有任何东西能勾起他的感情。咖啡在沸腾,他想起了跌跌撞撞闯进他人生的那些女人,想起了他在战场上高喊自由党万岁,想起了他像一只愚蠢的猪,在荣誉的获得与毁灭的泥圈中打滚,满身恶臭。


他最后一次做梦,梦到自己走进了一幢空空的房子,墙壁雪白,地上满是破碎的玻璃,散发着彩色的光芒,他推开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孤独让他窒息,让他想逃离这个循环,最后他推开了一扇门。


门后站着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


他一手拿着武器,一手捧着一束猩红的百合,笑着看着奥雷里亚诺。奥雷里亚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只见他张了张嘴,说出了一句话,但是声音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给吞噬了。赫里内勒多从某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方形的东西,它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一如那个午后。


奥雷里亚诺把手放在那个冰块上,平静地说:


“它在烧”


就在那一瞬间,雪白的房子开始分崩离析,赫里内勒多上校的身影仿佛被利刃切割,碎成了一片一片,在他眼前模糊直至消失。那个冰块不幸地掉落在地上,变成了无数碎片,奥雷里亚诺清晰地感受到记忆的破裂,带着清脆的声响,犹如死神一般宣判了他的孤独。


他被清晨墙外蟾蜍和蟋蟀的叫声惊醒,细绵绵的雨永远都没有停歇,羊皮卷腐烂的气味刺激着他,枯萎的鲜花无力地为他哀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蚁啃噬着柱子,这些东西让他烦闷。




他向那个栗树走去,额头抵在树干上,他想了很多,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总感觉有人在等着他,或者,在陪着他,但是那些记忆已是布满灰尘的碎片,无法捡起也无法擦拭,否则会鲜血淋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奥雷里亚诺便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去后院倒垃圾,忽然发现秃鹫从天而降。

@LOFTER图书管理员 @老福鸽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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